在蘇丹,何以為家
7月13日,在蘇丹加達里夫的一處流離失所者營地,流離失所者領取慈善機構提供的衣物
文/《環球》雜志記者?張猛(發自開羅)
編輯/馬瓊
2023年4月15日,蘇丹武裝部隊與蘇丹快速支援部隊在首都喀土穆發生武裝沖突,戰火隨后蔓延至其他地區,并延宕至今。據國際移民組織公布的數據,沖突導致蘇丹1000萬人流離失所。
然而,無論身處國內,還是在逃難途中,抑或是逃至鄰國,他們始終難以擺脫重重困境。蘇丹民眾不得不面對的,是一個回不去的家鄉。
“如果能回到戰前,少活兩年都行”
在喀土穆西部恩圖曼市一間狹小、潮濕、昏暗的房間內,62歲的穆塔瓦基勒·沙班眼神黯淡,身形消瘦。去年4月29日晚,一伙自稱快速支援部隊的武裝人員突然闖入他家,強行將他們趕出去。一夜之間,沙班一家成了流離失所者和難民,苦難自此開始。
“我因剛做完手術,只能待在家中。我向士兵們苦苦哀求,但他們不管不顧,還用槍托打我的頭。”沙班說,他們就是一群土匪,甚至連一件衣服也不允許帶走。就這樣,沙班一家當晚被迫離開恩圖曼市中心的阿布魯夫區,內心滿是不舍、恐懼和屈辱,不知何時能再返回。
沙班脊柱受損,無法遠距離遷徙,靠著驢車從阿布魯夫區行至恩圖曼最北端已是極限。他的妻子和3個女兒只得就近把他安置在一座清真寺旁的一個破舊小屋,然后分別逃往蘇丹中部森納爾州和埃及避難。
沙班落腳的地方很難稱得上是一個家。鐵皮圍成的房間低矮悶熱,屋內除了兩張床,以及床邊放著的一個水壺和小風扇,再沒有其他像樣的陳設。身有殘疾的沙班大多時間都半躺在床上,既得不到醫療服務,也沒有足夠的食物。所幸慈善組織的幾名青年志愿者不時照看,才不至于餓死。
比起饑餓、病痛,讓沙班最難以忍受的,是妻離子散的孤獨感。因通信和互聯網中斷,沙班與家人徹底失去了聯絡。“我很擔心家人,想她們了,就看看手機里的照片,總是看著看著就哭了。”沙班說話時努力控制住情緒,但雙眼再度濕潤。
提到家與家人,沙班的嘴唇開始顫動,“如果能回到戰前的生活,哪怕讓我少活兩年都行”。曾在印刷和出版機構工作的沙班喜歡閱讀,孤苦伶仃的日子里,志愿者們帶來的《向北遷徙的季節》等小說,成了陪伴他的“好朋友”。
持續沖突迫使大量像沙班這樣的蘇丹民眾逃離家園。多個聯合國機構警告:蘇丹面臨著世界最大的難民危機。留下的人身心備受折磨,而有些人雖然逃到國外,苦難也遠未結束。
“一些孩子的畫總是與武器、尸體和廢墟有關”
去年11月,沖突蔓延至蘇丹西達爾富爾州首府朱奈納市,城內槍聲和尖叫聲此起彼伏,到處彌漫著死亡氣息。穆罕默德·雅各卜·伊斯梅爾一家十分害怕,不得已加入到徒步乍得邊境城市阿德雷的逃難隊伍中。因為匆忙上路,什么行李都沒有帶。
從朱奈納到阿德雷的直線距離約為28公里,需要穿過大片沙漠,更大的危險是,西達爾富爾州的部落武裝團體在該州邊界不時向人群射擊。伊斯梅爾說,“這次逃亡真的是九死一生”。短短20多公里路程,48歲的伊斯梅爾帶著妻子和5個孩子走了5天,而與他們同行的數百人,有不少永遠倒在了途中。
“我的一個親戚背部中彈,因失血過多而死。”伊斯梅爾一家顧不上傷心、口渴和饑餓,白天幾乎不敢停下歇息。他的小女兒在路上發起高燒,身體不停地抽搐。伊斯梅爾說,“我們沒有藥,只能用濕布幫她降溫,當時我真擔心她撐不過去”。
跨過蘇丹邊境線的那一刻,伊斯梅爾潸然淚下,回頭望向祖國,不知該為全家死里逃生而慶幸,還是為變成難民而難過。
“我們為什么要住在帳篷里?我想回家。”在乍得邊境一側的蘇丹難民營,面對小女兒隔三差五的詢問,伊斯梅爾無法解釋,只能回答“快了,快了”。
南蘇丹首都朱巴以西25公里處的戈羅姆難民營里生活著上萬名蘇丹難民。蘇丹沖突爆發后,賽義夫丁·易卜拉欣一家六口從喀土穆輾轉多地,歷盡艱辛逃到這里。“我只想給家人找個安全的地方,遠離戰火。”易卜拉欣說。
43歲的易卜拉欣原本在一所小學教美術,妻子是一名會計,家里有車有房,生活雖談不上富足,卻也其樂融融。如今,一家人擠在一個破帳篷里,冬冷夏熱,雨下大點兒還會漏水。“沒有工作收入,僅靠難民營救濟,我們很難填飽肚子。”
盡管如此,當易卜拉欣發現難民營里許多孩子不僅瘦骨嶙峋,還受到恐懼和夢魘折磨,便決定每周抽出兩天時間,教孩子們繪畫幫助他們走出心理陰影。“在授課初期,一些孩子畫的內容總是與武器、尸體和廢墟有關。”易卜拉欣鼓勵孩子們用畫筆釋放心中積壓的負能量,找回失去的童真。
“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健康成長,接受學校教育。如果蘇丹的戰火停止,我和家人會立即回去。”易卜拉欣說。